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om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雕梁画栋》作者:绛衣行 文案: 是非功过 恩宠荣辱 皆付笑谈间 内容标签: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:主角:何莲;景烨 ┃ 配角: ┃ 其它:滴答滴答   第1章 第一章   【一】   不论功过荣辱,你都是朕之臂膀,旁人伤不得,也无法教谁碰得。   四月的时候湖城下了场暴雨,这场雨开启了湖城此后一年多都浸泡在雨水中的前兆。   湖城之名名副其实,整年难得一见晴日,连日的雨水泡的整座城都发软,城东张老先生家昨日塌了梁,正招呼着一群人再重新上一个。   忽的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道:“此处可是城东张先生家?”   一片嘈杂声中,有人应道:“正是。您是……”   “晚辈何莲,是昨日先生聘下的画师,来给先生画梁的。”   那人打量着眼前之人,倒不是说他有何意见,只是这位……实在是看着有些渗人罢了,但他自己却并不遮掩,一双眸子清亮亮的,倒是教旁人看着都要耻于自己的想法了。   那人点点头:“现下院中实在是挪不开脚了,公子先随我来后院罢。先生可曾与公子提起过什么不曾?”   那人回忆了片刻,沉声道:“先生说……”   他顿了顿,自己也觉好笑,语气轻快道:“先生他让我住柴房。”   那人惊了一跳,要知道张老先生可是湖城出了名的大善人,就连对陌生人都是十分客气且重礼的,何况眼前之人还是画师。想想也觉不可能是由张老先生说出这话的。   那人引着他要去往西厢房,那处寂静又十分偏僻,比柴房定然是要好上许多的。然这人知晓了他的意思,却并不领情,只住了脚步,微微笑着道:“先生既然让我去柴房,便自有他的道理,晚辈自然是要遵从的。”   那人道:“这……先生怕是一时……忘了,柴房潮湿阴凉……公子……”他眼神落至那人腿上,便自觉的住了嘴不再讲下去了。   这人倒是不甚在意:“劳驾领我去柴房罢。”   那人无法,只好遂了他的意思,领着人去了柴房。   推开门,便有几根柴火滚落至二人脚边,这人一一拾起了,朝着那人侧身道:“多谢。”   便慢悠悠的挪至柴房里处,随手放下肩上行囊,见那人还在门前,微微的笑了笑——这便是在请他离去了。   那人慌忙退下,仔细回想了方才那人的名讳。好像是叫……何莲?   张老先生匆忙赶至柴房,还未进门,便先在门口处整了整衣冠,又摆出一副怒目圆睁的模样来,看得身旁众人一阵疑惑,便又见得他一脚踹开了房门,怒气沉沉的走进去。   不一会儿,又叹着气唤了人进去,道:“王德去喊上陈大夫来,其余的搭把手,将他抬至西厢房。”   而他自个儿手里拎着个破旧的包裹,晃晃悠悠的便往西厢房去了。   几人合力将柴房里脸色煞白的年轻人抬至西厢房,陈大夫还未来,张老先生自己先给他探了探脉相,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,望着床上那人的眼神里却又是满满的疼惜。   待到陈大夫来,把完脉以后,两人又在帘后交谈了一盏茶的时间。而床上那人也悠悠转醒,只是浑身还不得动弹,唯有一双眼睛打量着周遭。   张先生送走陈大夫,转身便见那人一双清澈澄净的眸子直勾勾的望着自己,眼中满是笑意。   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笑了笑,嘴角牵动着脸上的疤痕,看着愈发的有些渗人。   张先生那些恨铁不成钢的话语于是又咽了下去,不论再说些什么,人已经是这般了,时日无多又拖着这样的身子。真不知是如何靠着自己一双脚走到此处来的。   张先生倒了杯水喂他喝了,握着杯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,一些水顺着那人的脸颊侧边流了下来,看起来就像是一道泪痕,老先生不住的叹气:“何莲……你这又是……何苦啊……”   床上那人只微微笑着,他全身还不能够动弹,却还是勉强试着抬起右手,试图安抚他。   无声的道:先生,何莲不孝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(=。=)   第2章 第二章   【二】   西厢房住着的那个怪人,这几天总是爱蒙着张脸在院中晃悠,学堂里的孩子几次路过后院都被他吓的跑的飞快。   老先生对外说是聘来的画师,可这人在院中歇息了几日,却一点儿画师该有的模样都无,整日里就爱去后院摸着那些石头,更多的是看着那些湖里的荷花半天不动静。老先生起先几日还来看看他,日子久了也就不再来劝他了,只是在旁人用异样的语气提起他时语气淡漠的道:“只是从前的一个弟子罢了,不值得一提。”   老先生原先是在京城里任职的,后来也不知为何,新皇登基前便死活辞官了,却也并不回他的故乡,而是孤身一人挑了个远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湖城来,定居在此,又拿自己的积蓄置办了这间宅子,开了免费的私塾。   到如今,已有十二个年头了。   新皇登基那年,何莲二十二,恰是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之时,却教人硬生生的折断了他的羽翼。原先他在老先生门中是最不出众的那一个,却是老先生最为赞赏的一个,及至他官至三品,老先生虽不喜他在礼部任职,也依旧是对他青睐有加,直到——他进宫之后。   那之后,世间便再无何莲此人,官至三品也好像只是一场梦而已。他整日里坐在此处看着院中莲花,何尝不是在想自己的命运。   大雨倾盆,湖城便没有几日是放晴的天,池中的水有些涨了,莲花在豆大的雨里摇摇欲坠。何莲在窗口看着,心下却生出了一些难以抑制的暴戾来,最好是要叫那莲花被折断,被人踩在泥土里,削杆断茎,也叫它没法儿再那般亭亭的立着。   下一秒,心口一痛,却是旧疾又犯了。   他这些天里也没做什么事,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绘了副荷花来,教老先生看见了,只说太过妖冶,失了莲的气节,形神皆无。   现下看见了,只觉一阵烦闷,伸手便将那莲揉成一团扔出窗外。   老先生恰好进门,见此一幕,便佯作怒意道:“湖城纸贵,还以为自己还在京城了不成?”   何莲转身,眉目间那种阴郁之气霎时消散,就像是渴水之人终于得水浇灌,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。   “先生,”何莲道,“我……”   张先生只一眼便知他想说些什么,摆了摆手道:“我老了,不欲再过问那些事,如今你带着一身伤回来,还要我怎的?”   想到此老先生心中便是一阵郁结,想当年他是如何用心栽培何莲,又是如何为了他不得不拉下身段为他笼络人脉,想着自己无子,在退仕之前,至少也能将他培养成朝中肱骨之臣,谁知……却也不知是说造化弄人还是该说命运如此。   何莲一怔,旋即笑了出来,道:“先生,我此次前来,并不为他人,只为自己,前尘往事于我已如浮云。只是唯有一事还要再叨扰先生了。”   老先生冷哼一声:“你说?老夫倒是要听听我这昔年最为得意的弟子要如何再折煞我这老骨头,看看你的良心究竟是不是被那皇帝叼走了。”   何莲愣了片刻,许久,才艰涩的道:“学生……只求先生,待我身去,能否葬于先生……之侧。”   三年前他曾来此寻过先生,却教他打了出去,连大门都不曾入过,那时先生生了场大病,只缺一味极其难寻的药草,教何莲一气却是有些许回光返照之意,安排下人在山中寻了处风水宝地,给自己挖好了下葬的墓穴。那味药恰好也是何莲吊着命的药材,于旁人而言乃是十分稀罕之物,而于有些人而言……只不过是一句吩咐的事情。   老先生自然是知那味药是谁给的,毕竟是那般珍贵的东西,也知晓那日他带着人去往山中,何莲也一直跟在他身后。然而那次他只是为气他,不曾想今日却是翻转过来,竟是要他这个白发人,送走他这个黑发人。   老先生眼眶酸涩,却也不忍说出拒绝的话来,恨恨的拍着手下的桌子:“你啊你!终究还是要折煞老夫,教老夫送走我唯一的儿子啊!”   十年师徒情分,落在旁人眼里,只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可何莲哪里不会知道,老先生是当真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对待的。可他负了先生,擅自入宫,只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,落到如今这个下场,只能说是咎由自取。   何莲缓步至先生身前,诚恳的拜了三个响头:“父亲在上,请受孩儿一拜。”   老先生也落下泪来,摸了摸何莲的发顶,就像从前何莲还不足他肩头高时,他也总爱这样摸着他的发顶,告诫他多吃才能长的快。   “何莲,当今陛下就有如你手中的鸟儿一般,虽想大展宏图却教人束缚住了他的步伐,而为师教你的,便是要剪去那些绑住鸟儿的绳索,让这鸟儿得以飞翔,才能庇护万民安康。”   “为师再问你一句,你愿不愿意随我入朝?若不愿,今日师徒之情还在,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,你我终究也只是师徒一场罢了。”   那时何莲道:“若是为苍生,何莲愿;为陛下,何莲不愿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?   第3章 第三章   【三】   何莲这病乃是多年的前便种下的病根,在宫中那几年都是用那些珍贵的药材吊着命的,就连每日的洗浴也是要泡在药浴中一刻的,却也还是不见什么起色。然而这几日在湖城,却是比在宫中用药吊着时看起来还要气色更好一些。   老先生见他气色好了些,便也撺掇着他去自己设立的私塾中给那些黄髫小儿上上学。总归也是从京城来的,这些年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也都没少去,光是讲一些见闻也足以让这些小儿心神向往好一阵了。   湖城今日难得的放晴半日,何莲便也难得的在学堂里多待了一刻,结课时被一群小孩儿围绕着,皮一些的甚至扒着他的腿问:“何先生,京城真的有十个湖城那么大么?”   另一个也扒着他的另一条腿:“先生先生!!您有没有去过皇宫!!那里是不是真的像画里的那样到处都是用金子砌成的!!”   “先生去过南疆吗?书上说南疆的猴子会和人对话,是真的吗?”   ……   何莲在一片熙熙攘攘中,难得的感到些有趣,蹲下身子打算一个一个的回答他们的问题。   他先将两个死死扒住他的腿的小孩抱下来,捏捏他两的脸蛋,道:“湖城有多大?”   那小孩儿便道:“这个我知道,常先生说湖城有十八个方员外府那么大!”   何莲笑弯了眼,看了眼门口立着的人,温声道:“那京城可比十个湖城大多了。”   那小孩儿惊异道:“京城竟然这么大!”   何莲点点头,又去回答另一个扯着他袖子的小孩儿:“皇宫也不全都是由金子砌成的,比如大臣们脚下踩着的砖头,就是我们底下一样的青砖。”只不过是要更质地上乘的“青砖”罢了。   何莲就在这样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,耐心的解答着这些于他而言,十分幼稚的问题。   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:“何先生,京城那么好,为什么您还要回来呢?”   他愣了愣,很快便有人用同样脆生生的语调回答道:“因为湖城是先生的家呀,先生累了回自己的家,难道不对吗?”   “先生,我说的对不对?”   小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仰头看他,天真稚嫩的神色里满是对何莲的信任。   何莲便笑了出来:“是,湖城是我的故乡。”   门口立着的人便嗤笑了一声。   那些围绕在何莲身旁的孩子们便都一窝蜂的各自拎着自己的布包,遁了。像是见了什么吓人的事物,俱都跑的飞快。   何莲蹲的太久了,腿脚发麻,眼前都有些发黑,朝着那人笑了笑:“常师兄,别来无恙。”   常沨乃是他在京城求学时同拜在张老先生门下的弟子之一,性格不怎么讨喜却是实打实的贵族子弟,骄奢淫逸,游手好闲,便是旁人对他的唯一印象了。只是常氏一族在新帝登基后便被迁至边疆,族人三代以内都不得入京城。那时是他亲口颁布的诏令,常沨亲手接下的旨意,不曾想本应当是殒身在那场举迁之乱里的常沨,今日却是先生门下的授课教师。   何莲现下也不知常沨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,眼前一阵阵发黑,手臂上却传来一股力量,将他一把拎了起来。   常沨不带什么感情道:“林隐,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,跑到这湖城来,也不怕狗皇帝扒了你的皮?”   何莲只笑,捱过一阵难言的酸麻之感,他的右手好歹能动了些:“常师兄,天高皇帝远的,他手再长也管不着我一个……”   说到这,他却哽住了。竟不知如何称呼自己,这么些年了,在那个人身边,自己竟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。   常沨冷然笑道:“怎么?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?当年见你亲自来我府中颁布诏令,我还以为你是进宫去做了那狗皇帝的宦官了。”   何莲脸色一白,嘴唇抿的紧紧的,再不多说一言。   常沨见状,也不再多言,须臾,又听得他道:“说来我倒还是要感谢你,若非是你亲自下旨,又在圣旨中动了些手脚,今日站在你面前的,便是一孤魂野鬼了。”   常人哪里能够经手皇帝亲手所书的圣旨,就算是身侧之人,也要防着些,可就偏生是让何莲在圣旨中多加了些东西,才得以让他常氏一族得以全身而退。只不过他还是留了些心眼,故意露了些马脚好让那皇帝知晓——就算是再亲近之人,也会有背叛自己旨意的时候。   何莲阖眸,呼吸都有些发紧,他脑中又开始走马观花那些不太好的回忆,连带着紧紧握住的双手都有些颤抖。他道:“同门师兄弟一场,我、我不能看着他将你们赶尽杀绝。更何况常氏满门忠烈,我不能让他寒了天下人的心。”   常沨看着他,幽幽道:“你倒是对那狗皇帝,情深意重的很。只是不知我那可怜的小师弟,可曾入过你的梦?”   何莲脑中像是被人放了一个烟花,许久许久都不能再思考,脑中只有唯一那一个画面清晰如同此刻正在发生。   是那日方府之中,自己是如何看着小师弟满脸欢喜的喝下那杯鸩酒,又是如何死不瞑目的看着自己,而自己又是如何挣扎着却难言一词,直到口中满是鲜血,直到方府燃起大火。   漫天明灭的火光里,新皇唇边噙着笑意,押着他在方府中走了一遭,让他好好看清那些因他而死之人的最后一面。最后是小师弟,饮鸩酒而亡的小师弟,直至死前那一刻,还都以为那是新皇赐给他的琼浆。   新皇用脚尖轻轻的碾着小师弟的心口,在他耳边温温柔柔的道:“何莲,你看看你的小师弟,死不瞑目呢,你以为是谁造成的?是你啊,何莲,你不愿做朕的林隐,这便是你妇人之仁的下场,放走了常氏,难道朕便能容的下方氏了么。”   他轻巧的推开何莲,转身踏出房门,背后是漫天的火光,似是低叹了一声:“朕再给你一次机会,你是要做朕的林隐,还是要做礼部的何莲?嗯?”   他看见自己,满嘴鲜血满脸泪痕的自己,膝行着跪至新皇的脚边,握着他的衣角,无声的道:臣……愿作林隐,为陛下大杀四方。   一只手覆上他的头顶,而后——   何莲胸中一痛,喉间涌出鲜血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emmm   第4章 第四章   【四】   何莲醒来已是傍晚了,睁眼看见是自己的房内,不自在的活动了自己的右手,梦中的那一幕又涌上脑海,他一时有些怔忡,恍惚间竟以为自己还在那处。   所幸窗口几声动静唤醒了他,一个黑黢黢的小脑袋一顶一顶的,伸长了手想要在窗口放些什么,还有一个压低了的脆生生的声音道:“我们为什么不从正门进呀?”   那个一顶一顶的小脑袋小声道:“嘘……何先生病了,还在歇息呢。”   另一个声音便安静了下来。   何莲听得好笑,便下了床起身行至窗口,故意吓唬他们:“你们不在学堂上课,倒是在我窗口捣鼓些什么?”   窗外两人正是今日午时一边一个死死扒住他的腿的小孩,俱梳着小髻,听得他突然出声也并未被吓到。见何莲看着他们,其中一个还举着还沾着露水的莲子递至何莲眼前,欣喜道:“先生看,新鲜的莲子!”   另一个也急了,踮起脚也握住那莲子的茎杆,一叠声道:“先生,这是我们刚摘的莲子,您快尝尝罢!”   何莲笑了笑,用手点了点莲子,脑中却是另一张稚嫩天真的脸庞,总是喜欢咬着他的手指,在他脚边爬来爬去。   何莲接过莲子,轻声道:“多谢了。”   两小孩俱都红了脸,其中一个支吾道:“先、先生,明日您还来吗?”   那眼神虽是闪躲,不难看出满是期待。   何莲点点头:“会的。”   两小孩便又高兴起来,朝着何莲摆了摆手,边跑边道:“先生,明日见!”   何莲也不觉笑了起来,看着那二人十分熟络的穿过一片小竹林,转而不见踪迹。   次日再见到常沨,他倒是不再冷着张脸看他,却依旧算不上对他有什么好脸色。   张老先生见着了,便赶着常沨往外走:“你整日里气他作甚,又不是不知道他身子弱。那些孩子们见到你就跑,也不好好反省下自己!”   他这几日本就是代兄长授课的,听得老先生这么说,便生出些难得的脾性来:“那我不教了便是,本来看着他就烦。”   张老先生便瞪着他道:“这是你该说的话吗?!同门师兄弟之间哪里有那么多恩怨,你可不要忘记让你今日还能堂堂正正站在这里的人是谁!”   常沨眼神一暗:“先生,先前在京城时,你便处处护着他,又因着他被放逐到这湖城,现下竟还是要护着他吗?”   张老先生跟个没听见似的,一掌拍在他背后:“你听不见?我让你去反省自己!”   常沨无奈的道:“好好好我知道了!我去反思!”   常沨走了几步,不知为何,又蓦地转头看了眼何莲。   他正低着头听着那些孩子的问题,身体微微往□□着,眉心至左侧的嘴角,有一道极深的疤痕,眉心之中深深的凹陷下去,像是被剐掉了一块肉似得,左手也不太灵活,基本不见他动,右腿想来是折了,这些天却也不曾听他喊过疼。要知道,湖城多雨,于骨头之上曾受过伤的人而言,最是难熬。   左耳想来也是有些失聪的,也不知这几年在宫里,究竟过的是个什么日子。唯有那一双眼睛,还似初见时那般,清亮幽深,过目难忘。   不过这些,都与他何干?   常沨冷嗤一声,转头离去。   课上了几日,何莲便撑不住了,旧疾再犯,心疼难耐,恰好常沨兄长也回了,便就不再去学堂了。   这几日他都在琢磨那新垫的房梁,该画些什么。其实严格来讲,他的画技实在算不得上有多好,只是这些年在宫里待着的时日也不算短,见过的名玩字画也不算少,再加上那人闲时也喜爱画些东西,一来二去的,也就潜移默化的学到了些从前都不曾接触的东西。   这几日他便是在思考着该如何将自己去过的那些地方都画下来,也好教人一看便觉惊奇,再也难忘。梁上江山,恐怕他也是第一人想这么做的。   张老先生倒是不怎么支持,他身子弱,从前那几日的光景就好像是偷来的,失了那些名贵药材吊着,身体便一下子反抗起来。从骨头缝里都渗着疼来,左耳也嗡嗡低鸣着,可他像是感觉不到似得,还兀自坐在院中看着那梁一整天。   老先生劝不住,也就由得他去了。   何莲动笔的那天,恰好是封后大典,举国上下一片欢呼之声,就连千万里之外的湖城,也受到些许影响,不过也只是因着那一道指令——免税三年。   何莲听着外头的动静,尽力去回想从前所过之处,那些铭刻于心的风景,然后下笔。从京城一路南下,先是到了江南,水雾朦胧里的画舫游船,长棹推开一池的涟漪,桥上立着的人,绛衣墨发,沉默的望着他的方向,眼神看不真切。   何莲画到这里,便无法再画下去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⊙▽⊙   第5章 第五章   【五】   何莲算是孤儿。他家原先是做些丝织品的小生意,何莲八岁时,举家跟着母舅迁至京城,未等他们站稳脚跟,母舅一家便受了本家的牵连,被迫迁离京城,只余何莲父母还留在京城。   京城待了几年,便实在支撑不下去,加之何母因着早产落下的病根,几乎不曾停过药,而何莲则被送至学堂,每月只得三日回家探望。不过几月,从前所储钱财便消耗一空,只余夫妇二人每年给何莲存下的未来上学所需。   何莲十二岁时,因着年纪到了,资质也不算上乘,本该是被送往枫润院的,却被张老先生一眼相中,成为先生门下弟子之一。   也是那年,何氏夫妇二人接连病逝,自此,只余何莲一人在这红尘俗世中随风飘荡。   自十二岁拜入先生门下,至二十二岁被先生驱逐门外,这其中十年时光,那个人便占据了一大半。   何莲还记得,新皇登基那日,他在高高的宫墙底下问自己,愿不愿意随他入宫,做他羽翼。   大雪纷纷扬扬,在那人发间肩头都落了层新雪,何莲替他拂去肩头落雪,笑了笑,好啊。   想来命运便是那时开始扭转它的齿轮的,无声无息却又深入脾肺。   关于初见,何莲其实记得不太多了,只依稀记得那年也是大雪,红彤彤的灯笼散乱了一地,空气里还有浓厚的血腥气,他闭眼佯作晕倒,却教那人用刀抵住了脖颈。   “你可想好了,今夜若是闭上了眼,此后便再也睁不开了。”   他心下颤抖,呼吸都紧了几分,十分没骨气的缓缓睁开了眼睛。入目只余一轮圆月,和一双凛冽瞳眸。   雪夜撩人,自此纠缠不休。   先皇景誉在位十年,丰功伟绩不少,却总是受人诟病的。史官说他野心不足,有谋无勇,是以硬生生的送出了七座城池,又轻易的答应了外敌废除每年朝贡的制度,让那些外敌在自己的土地上兴风作浪。   后来先皇病逝,新皇登基,甫一登基,便亲自带兵收回了那被外敌占领的七座城池,他野心勃勃又年轻气盛,当时朝中无人不敢顺从他——除了在先皇病逝那日摔袍辞官而去的张老先生。   而他被赶出先生门中,也是因着他答应了那人在他出征后要替他守着这京城局势。先生苦心孤诣为他搭就的关系脉络,被他用来收拢新帝人脉,他官至一品,权倾朝野,玩弄权术,甚至不惜染上人命。   先生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,离开京城,他婉言拒绝,于是此后二人再不曾见过。   何莲屈于人下不是没有过不甘,可是情浓之时哪想过那么多,还以为就能这样走到白头。   新皇纳妃那日,何莲因着连日的弹劾被新帝罢了职闲居在家,他没什么爱好,那日却不知怎的,寻了间茶楼去看戏。在茶馆二楼,亲耳听闻新皇与那妃子是如何青梅竹马鹣鲽情深,又是亲眼所见红绸十里铺至宫墙深处。   那一刹那,天下寂静,唯他一人尔。   及至他被罢官,京中府邸被收回,他也不曾解释过什么。离开京城那日,大雪纷扬,像极了初见时的场景。而那夜一顶喜轿,架着一个昏睡的新人,送入了此生都逃不脱的牢笼,也……折断了他的羽翼。   从此世间再无何莲,只余林隐。   第6章 第六章   【六】   在宫中那几年,起初他除了自己的院子,根本无法再踏出一步。皇帝废了他的脚,他便膝行着至门口;腿折了,便一点一点的挪,及至全身都无法动弹,口不能言,耳不能听,也仍旧想着要出去。   可皇帝三个字,便叫他再也生不出逃跑的心思。   ——张秉德。   次年三月,他终于被允许在宫里走动,只是不得离开住处一柱香的时间。   景烨在园中逗他刚满月的孩儿,他远远的见了,转头便要走。却叫他喊住了,清清淡淡道:“你也过来看看罢,毕竟以后是要在你宫中抚养的。”   何莲不解,却也还是依言慢悠悠的挪了过去,望着那襁褓中的孩子,神思恍惚,笑了笑,无声道:很像你。   景烨愉悦的笑了笑,将孩子放入他的怀中,道:“你抱抱看,不重的。”   园中几人何尝听闻过皇帝这般对人说话,俱是大气不敢出一声。   而何莲只伸手戳了戳那孩子的脸颊,便惊慌的将孩子递还给他,是时辰已到,毒性发作了。他捂住心口,按捺住那阵疼痛。   景烨恍若不见,接过孩子后也并不递给乳娘,只对着他身旁着华美宫妆低眉顺眼的人道:“今日过后,这孩子便在碧洗宫养着,后宫事重,你带着孩子难免分心不好打理,若是想他了……   他冷笑一声,“那便想着罢。”   他随意的将那孩子扔至乳娘怀中,转而抱了那脸色苍白的男人,对着身后道:“乳娘跟上。”   那才满月的孩子,便至此不曾在与亲身母亲见过。因着他的生母,在他周岁时,便跳河殉身了。   那几年宫中谁人不知皇帝后宫内豢养着一个禁脔,却无一人敢提及此人——那位曾居一品的大人,现下被囚于宫中,做了皇帝的男宠。   景烨那几年也每日都宿于碧洗宫,起初他口不能言,不知该如何逗得那犹自啼哭的小儿安静下来,景烨便在他身侧,执杯笑着看他被急的满头大汗。   后来他嗓子虽是治好了,说话便如同破铜锣般,吓的那孩子又开始啼哭起来,他也不敢再多言。   太医局整日里来往碧洗宫内,为他调理身体,那些陈年旧疾好的七七八八的同时,皇帝也在让他去做一些隐晦的事情。   他犯的第一个错,便是放了常氏一族,却害得他的同门小师弟全族葬身火海。   第二个,便是景烨替他在额间绘的花钿,是由他亲手剜下来的。那日之后,他便不曾再见到过小汤包了。   此后几年,他被景烨派去各地巡视,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,手上鲜血淋漓,早已不认得自己是谁了。   直至他跪在景烨脚下,求他允他回乡看望先生。   “两个月,朕只许你离开朕两个月,”景烨批改着奏章,头也不抬,只冷道,“若是你没能预期回来,那朕只好请先生来京城一趟了。”   何莲勾着头道:“是。陛下。”   他缓步至门口,最后看了一眼景烨,他也似有察觉,抬头看他,难得的笑了笑,朗声道:“林隐,早些回来。”   何莲便笑了,心中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,他转身而去,不再留恋。   梁上的画只画到那次与景烨同下江南,便不知该如何画下去了,他对着画中桥上那人的身影,一时也不知是该抹去,还是留着。   倒是张老先生在底下叹道:“留着罢,抹不去的,就算了。”   这位老先生及至此刻,也还是不能明白为何自己门中的得意弟子,会爱上那般心狠手辣的人,又是为何会甘愿于屈居人下。何莲心思通透,本该前途无量,却硬是教他折断羽翼困在那方寸之间。   何莲坐在梯子上笑眯眯的:“先生,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?”   张老先生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,故作深沉道:“黄口小儿,你又经历了多少,便能给我讲故事了?倒是说来听听。”   何莲便从梯子上跳了下来,朝张老先生郑重一拜:“先生,请听学生一言。”   他抬头看着张老先生,眸中水光潋滟:“离开湖城罢。”   第7章 第七章   【七】   “先生,学生自知时日无多,”何莲道,“唯有先生,是我放不下心的。”   张老先生只定定的看着他,许久,摆了摆手道:“我老了,走不动了,湖城是我先前就为自己选好的归宿,便是皇帝亲临,我也不会走,何况学堂不可一日无师,我走不得,也不能走。”   何莲却低头笑了:“学生……就知道先生不会同意,所以学生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。”   老先生也笑,伸手牵了他起身。二人走至院中,细雨绵绵,沾湿了二人的衣襟。   “何莲,当日你拒绝于我同乘一辆马车,可知为师是想要除掉你的,”老先生淡道,“我殚精竭虑为的是先皇,更不愿为他作了嫁衣,你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,临到走时,却还是要你受了这无妄之灾。”   他转身摸了摸那道疤痕,“可我后来想想,你又何尝不是想要死在我的刀下,由他人亲手斩断了那些念想,也好教自己死心。可我不知,你竟陷的这样深。”   何莲莞尔:“先生,人生八苦,学生有幸都得已尝过,没什么遗憾了。”   老先生点点头,眼中不免带了丝疼惜之意:“情爱于人,总是令人生而死之,死而复生,何莲呐,来世便做个逍遥浪子罢,不与情爱缠身,一身自在。”   目送着先生远去,何莲立于院中,细雨缠绵,远处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水雾里,看不真切。先生的身影化作一个小点,直至再也看不见。   何莲便知,这是诀别了。   二月之期还剩不过七八日,这几日他身边的暗卫便已多了起来,药材被一车一车的拉进他的房里,每日吊着命的药汤又开始不要钱似得一碗一碗灌下肚。可他的身子还是可见的虚弱下去。   这日他又在房里继续那未画完的梁,坐在高高的梯子上头,长时间举着笔杆的手有些酸软,他才放下手臂,便听得一暗卫在角落处道:“陛下让我带句话给公子,二月之期已至,公子当早日收拾好行装,及时回京。”   何莲有片刻的怔忡,良久,才道:“……好,晓得了。”   手旁盛着朱砂的碟子突然摔落下去,朱红色的颜料鲜艳似血,淌了一地。像极了那个时候,方宅的天。   何莲死死掐住了笔杆,收回目光,眼前是一只苍白消瘦的手腕,上头绑着一根细细的红线。那是从前二人还情热之时,景烨亲手给他戴上的,说是只有相爱的两个人戴上,彼此就能心意相通,到如今也已是十多年的光景了。他的还在,也不知那人的又在何处。   现如今还带在身上,也只能证明彼此曾经情深意重。但也只是曾经了。   罢了。   罢了。   他闭上眸,抚了抚手上的红线。   张老先生自那日过后便一直重病在床,不曾出过自己的院墙,何莲知他必然是看到了那包裹之中他留下的话,故而重病是假,心伤恐怕才是真。   不见他,自然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了。   那包袱之中的信件,上书不过两句话,却定的是一个王朝的命脉。世人皆知先皇与新帝手足情深,却不知先皇病逝只是个幌子,那日他自缢于琅琊宫内,临死前的最后一道诏书,现下便在何莲留下的那个包袱里。那道诏书,上言的是一份契约——先皇景誉,愿退位于陇安王,   只求山河永固,海晏河清。   若是陇安王不能做到,这份诏书便会被公布于天下,教世人皆知,先皇并非病逝,而是死于陇安王之手。得王位又如何,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 。他景誉敌不过景烨的野心勃勃,自愿退位,但并不代表他是个懦夫。此诏书便如刀锋置于景烨之侧,任他天下至尊,却还是要有所顾忌。   而何莲,自他接下这份诏书,便注定了此生都不得逃开景烨身侧。   走的那天梁上的画还是没能完成,他想要画下来的太多了,可终究是有心无力,近来他夜里已经不能视物,左耳也已完全听不见了。   不过虽只半壁,却也足以惊艳了。   他在先生院外磕了三个响头,师徒二人,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诀别了。生死两隔,此生再无相见之日。   湖城多山多雨,又因着下了几个月的大雨,官道泥泞不堪,颠簸难行,继续走下去也不知几时能到。加之京城那处又催的急,何莲便道不如走小道回京,只是免不了要绕远路,不过比之走官道,小路倒是走的要快一些。   可谁知第二日半夜,大雨如注,几人行至半途,便被埋在了崩塌的泥石之下。   那年南疆之行,曾有一人予何莲一物,唤作七息,意为服下此毒,七息之内便得其命。虽是剧毒,却亦有一物与之相生相克,能解七息毒性,只是毒解之后目不能视,耳不能听。   只是三月之内,若得朱砂为引,连燃三日吸入肺腑之中,便当真只得七日在世了。   这人间的确有太多的东西值得留恋,可他实在太累了,累到甘愿做个懦夫了解此生,也不愿再回到那座朱栏玉砌的牢笼了。   终究还是,不得魂归。   第8章 第八章(完)   【八】   “你叫何莲?”   “正是在下。”   “哦,早知今日你这么不留情面给我,那日我就该将你杀了,好教你这张嘴再也无法张开。”   “王爷可别赖我,美人当配美酒,这是王爷自己说的。”   “谁是美人?”   “难不成是在下?”   “何莲,好名字,你可知本王名讳,倘若化作厉鬼,也好教你找到本王。”   “喏,给你。”   “此为何物?”   “拿着便是,管那么多作甚。”   “我曾听闻若是相爱之人戴上这红绳,便能够心意相通,王爷是想让我知晓些什么?”   “……你怎么那么多听闻,读书读到别人身上去了不成?”   “王爷这是恼羞成怒?”   “我看你是在自找苦吃。”   “诶?……哎!”   “明日上元节,王爷要陪我去放花灯吗?”何莲笑道。   景烨懒洋洋的翻了个身:“人多。不去。”   何莲只觉好笑,伸手戳了戳他的背脊:“那我陪小师弟去。”   景烨便慢悠悠的转了个身子,凤眼一挑:“你试试?”   何莲笑的乐不可支:“我怕你不成?”   床上那人便道:“腿不想要了?还是嫌手太碍眼?”   何莲也觉无趣,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红的鼻尖:“只是逗逗你罢了,你还当真不成。你不去,那我自然也不去了,一个人放花灯有什么意思。”   景烨便笑了出来,一只手支着头,蓦地伸腿勾住何莲的腰,何莲躲闪不及,便直直的趴在了他胸口,听得他胸膛的低鸣,道:“那便陪本王睡一觉罢,明日事,明日再说。”   他替何莲盖好被子,便兀自搂着他,阖眼会周公去了,也不管何莲还未脱靴,脏了他的衣裳。   何莲无奈,只得自己除了外衣,窝在他怀里闭眼拼命让自己入眠。   好半晌,却始终不起半点睡意。只得睁开了眼,却不曾想撞入了一双澄净的瞳眸里。   那时他的眼里,小到只有何莲一人,大到……装着的都是何莲。   “王爷这么爱睡,不如就这么与我一起,睡到白头罢。”   “……好啊。”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om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